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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永州的寂寞中,柳宗元寫出他的清新遊記;在江州的寂寞中,白居易唱出他的動聽歌聲;到了寂寞的異地印度,弗爾斯特悟出的故事才洞澈人世的疏離;住在寂寞的異國巴黎,屠格涅夫寫出的說部才烘托出祖國的荒冷。我常常感覺寂寞也許是一個作者嘔心瀝血時所必有的環境,所必付的代價。不然,就以我自己這一些不足道的經驗而論,出國前在臺灣曾住過七年,為什麼連更不像樣兒的作品也不曾有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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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自己檢討自己說:看一看索忍尼津,他的本行是中學數學,卻毅然決然的以舍我其誰的精神作寧死不屈的努力,以雷霆萬鈞的氣魄,寫出天風海雨的詩篇。我們不是與他所處時代差不多嗎?生在一個多危疑的時代,不是與他所生國度差不多嗎?生於一個更苦難的國家。為什麼卻作不出一樣像樣的東西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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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局如此荒涼,時代如此落寞,世人如此鹵莽,吾道如此艱難。我們至少要像在鐵蹄踐踏下的沙土,發出些微弱可聞的聲音,給這個無以名之的年代作一無可奈何的腳註。然而,我們有打挨,沒有還手的能力;我們有罵挨,沒有還嘴的喉嚨;受了鞭笞,遭了屈辱,卻無能呼天,亦不會呼痛。好像無論有過幾千年驚天地的歷史,有過幾萬首動江關的辭賦與泣鬼神的詩歌,與我們這一世這一代均毫不相干,歷史至此而斬。而今而後,除了黑夜,即是空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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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當然對不起錦繡的萬里河山,也對不起祖宗的千年魂魄;但我總覺得更對不起的是經千錘,歷百鍊,有金石聲的中國文字。因此,我屢次荒唐的,可笑又可憫的,像唐吉訶德不甘心的提起他的矛,我不甘心的提起我的筆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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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用自己的血肉痛苦地與寂寞的砂石相摩,蚌的夢想是一團圓潤的回映八荒的珠光。
By:陳之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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